《色·戒》是张爱玲最好的一部作品,李安是这么说的。我很赞同这个看法。张爱玲哪部作品受关注,这是另外一回事儿。但这的确是张爱玲最完美、最深刻的一部作品。 《色·戒》原著只有区区一万多字,但张爱玲前后修改了近30年,《色·戒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?其中隐藏了多少张爱玲本人的情感?要想改编成电影,有多少困难?就这些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现代文学专家、著名学者止庵先生。 《色·戒》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? 关键词:暗杀、特务 小说描写了一场未遂的暗杀事件的全过程。易先生回家—王佳芝在和太太们打牌—两人都离开了—暗杀始末—易先生晚上回到家中,就是这么半天左右的事儿。这是小说本身的故事。往前可以延伸为一个长得多的过程:在香港,王佳芝所在的小组,就打算接近易先生,但没能得手。我想要拍电影,光是现在的故事还不够,李安一定会向前推到这个地方为止,其实这是张爱玲早就安排好了的。 张爱玲在《羊毛出在羊身上》中提示了两点,非常重要。第一,王佳芝并非职业特工,只是“玩票”。王佳芝凭一时爱国心的冲动,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,就干起特工来了。小说里只有一个职业特工,就是组织王佳芝暗杀易先生的人。相比之下,王佳芝就太不专业,所以才会感情用事,导致行动失败,自己也送了命。 第二,张爱玲强调,王佳芝在香港“第一次企图行刺不成,赔了夫人又折兵,不过是为了乔装已婚妇女,失身于同伙的一个同学。对于她失去童贞的事,这些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———至少予她的印象是这样———连她比较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未能免俗,让她受了很大的刺激。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里一时动心,铸成大错。”王佳芝大概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真正被人爱的感觉。有这样的背景,人物的心理变化才合理。 《色·戒》中究竟有多少张爱玲本人的情感? 关键词:无情、无奈 这篇小说充分体现了作家的世界观、人生观,以及爱情观。“无情”是张爱玲对世界的总的看法;但是她又强调无情的背景下人物些许的情感体现,将这视为人生的必要支撑。这个特点,在《色·戒》里面表现得非常明显。王佳芝在首饰店,看见给她买首饰的易先生脸上“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”,她突然想,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。”王佳芝死了之后,易先生回想起来,“她还是真爱他的,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。”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一样,就像张爱玲说的“如出一辙”。 张爱玲的小说,第一个特点是心理刻画深刻,过去的《金锁记》、《茉莉香片》,整个故事情节,是由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推动的,心理变化,导致了人物关系的变化,《色·戒》在这一点上很明显。第二个特点是结构严密,情节发展环环相扣,滴水不漏,《色·戒》尤其如此。还有一点不一样,这以后的小说更多强调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奈,而之前,无论曹七巧,还是白流苏,都是敢做敢为,多少还有“英雄”的影子。《色·戒》写的正是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奈。 《色·戒》改编成电影可能遇到的问题? 关键词:心理活动 小说中有两段重要的心理活动。故事的转折点是易先生突然提出要给王佳芝买个钻戒,作为纪念。看了好几款,都不满意,后来看中一个六克拉的,他很爽快地讲好价钱,而就在这时,王佳芝忽然感到,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”,于是说出“快走”。暗杀行动就这样失败了。 小说最后一段,易先生的心理活动,跟这一段如出一辙。晚上回到家里,他想:“得一知己,死而无憾。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,安慰他……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,虎与伥的关系,最终极的占有。她这才生是他的人,死是他的鬼。”这也很难表现出来。但是假如没有这两段心理活动,这个故事就不成立了。《色·戒》最精彩的就是人物的心理变化,全是内心戏。在这点上,要超过《断臂山》。那电影结尾,两个人的衣服套在一起,把人物的关系揭示无遗。李安要拍《色·戒》,也得找到类似这样的东西。 在张爱玲笔下有两副眼光,其一是人的眼光,比如王佳芝怎么想,易先生怎么想,这都是人的眼光;同时,还有另外一种眼光,就是俯视人类的,可以说是上帝的眼光,这也体现于《色·戒》之中。王佳芝是女主人公,在小说前半部,都是她的视点。但是小说写到她从首饰店出来,坐上人力车,遇到封锁,就不再写下去了。之后视点移到易先生那儿,说:“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,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,一网打尽,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。”王佳芝就在这“统统枪毙”之中,简直微不足道,被一笔勾销了。这就是用上帝的眼光去看,可以形容为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。我不知道这怎么在电影中表现出来,而这一笔,实在是太厉害,太精彩了。 《色·戒》的背景 《色·戒》写于上世纪50年代,到80年代才发表。张爱玲的《传奇》以后的作品,大家都关注得不够,而对《倾城之恋》(blog)、《金锁记》这些前期作品关注过多。其实此后她还有很长一段创作历程,往往被忽视了。而《色·戒》恰恰是这个阶段张爱玲最重要的作品。 虽然《色·戒》在社会上不大被关注,张迷还是很看重这个作品的,张爱玲自己还写过一篇关于《色·戒》的文章。张爱玲很少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辩护,为了《色·戒》,她专门写了一篇《羊毛出在羊身上》。她的小说发表之后,有人批评,她不同意,就写文章加以反驳。我觉得,因为这是她的得意之作,所以才不愿意受到误解。 《色·戒》的原型 《色·戒》是有原型的,比起张爱玲的其他小说,这里的原型更加切实。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村,汪伪政权特务头子;王佳芝的原型是郑苹如,抗战前《良友画报》就登过她的照片,后来成为中统特工,参与刺杀丁默村,未获成功,反而被害。抗战后审判汉奸,丁默村被判处死刑,罪状之一就是杀害了郑苹如。这都是有记录可查的。郑苹如的后人现在也还在。 关于《色·戒》的素材,张爱玲本人说:“这个故事的来历说来话长,有些材料不在手边,以后再谈。”我觉得我们也只能说到这儿为止。王佳芝不等于郑苹如,丁默村也不等于易先生,二人的关系更不等于当年历史人物之间的关系。否则的话,怎么还叫小说,岂不成了报告文学。 电影中有三段交欢,象征易先生和王佳芝不同阶段的恋爱历程以及关系的转变: 第一次交欢: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初夜,是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公寓。这次约会,王佳芝只是一个性工具──易先生的泄欲对象和组织的绝色诱饵。既然是工具就只能任人摆布。王佳芝一进到屋内,被易先生吓了一跳,易先生对这个美人胚子早就按捺不住欲火,一副兽性嘴脸,粗暴得像饿虎扑羊。本来王佳芝还想卖弄风骚,但易先生冷不防把她推向墙边,立刻扒开她的衣服,继而把她压制在床,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的双手绑起,冷酷的用皮带抽打她的胴体,既没有前戏,也不解温柔,连衣衫都未褪尽,就上演了一场没有感情基础的SM。有论者认为,易先生从后面进入,是想掌有主控权,因为易先生并不信任王佳芝;把她绑住,是怕王佳芝会攻击他。他垂涎她的美色,想占有她的肉体;为了达成任务,她只能忍受和迎合。 第二次交欢:易先生和王佳芝二度交锋,在“感情”发展上前进了一大步。他们有了爱的基础,而非纯粹的肉体供求。这次他们光溜溜的在床上缠绵悱恻,招式尽出,时而温柔,时而狂野,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在谈恋爱,时而细心呵护,时而大声争吵。在这场性爱的飨宴,行之在体,交之在心,两人的表情都沉溺其中,用水乳交融、翻云覆雨,都不足以形容。他们不再是一个主动、一个被动,而是有了互动,双双坠入情欲爱河的漩涡! 第三次交欢:这也是最后一场性爱。两人就像一对热恋男女,他们的身心交缠更形亲密了。易先生完全信任王佳芝,当王佳芝骑在他身上,拿着一颗枕头蒙住易先生的头,(易先生不是强调他怕黑吗?因为他怕有人对他不利。)但易先生并没有反抗,镜头一拉,柜子上挂着一把手枪,观众此时要一心两用,既怕错过了梁朝伟(听歌)的“蛋蛋”,又要想着王佳芝会不会取枪杀掉易先生。最后,王佳芝并没有这么做,因为她和他一样都爱上了对方。此刻,盛气凌人的掌控者已软化,委屈求全的性工具也耽溺在鱼水之欢中,他们只是一对爱侣。 张爱玲在小说中形容:“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。”这是一种谬论吗?我不确定,但李安却把这句话发挥到淋漓尽致。记得有一幕,王佳芝在特务头头老吴和邝裕民面前,歇斯底里的大声嚷着:“取得他的信任,不仅要让他钻进我的身体,更要让他钻进我心。”也和原著小说遥相呼应。 易先生为什么会爱上王佳芝?要解释男人的恋爱观可能比较容易,也比较具体。王佳芝年轻貌美,颇具姿色,而易先生则是中年的好“色”之徒,不然,他们也不会利用王佳芝的“色”去诱他。一开始,易先生之所以会搭上王佳芝,就是她的美色动人。而易先生一直以出差南京为由,考验王佳芝,也因这样的折磨,让王佳芝对易先生的爱更加鲜明。有一次,易先生半夜从“南京”回来,王佳芝听到汽车的声音,立刻跑到易先生的书房去,见到他便哭着骂他:“我恨你!我恨你!”恨者,爱也,爱与恨本来就是纠缠不清,也是相生相成的。经过三次不同层次的交欢,他们的情欲关系已蜕变。 易先生过着每天担心受怕的生活,不免会感到孤寂。他浪漫多情吗?或许他原本是。王佳芝不是问过他会不会看电影吗?他说他怕黑,意思是说他喜欢,但因为怕被暗杀,所以不敢去看。所以他们谈恋爱不能去电影院,只能关在房里、躺在床上,因为这样才有绝对的安全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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