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年的秋雨下得比往年更细更密,秋雨中大片大片的菊花比往年更白更亮。他披着雨衣,走在菊花田包围的的路上。他说,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。
他说,每走过1公里我就摸一下里程碑。上海在身后越来越远,远得像上世纪我爷爷做的一个梦。杭州越来越来近了,我真高兴啊。
我握着手机发呆。他在白色的菊花包围中行走,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行走在某种宿命的旋涡里呢。
那是最初的聊天室,简朴得连私聊功能都没有,我在人头攒动之中认识了他。他的手指被油画刀割伤了,打字速度慢慢的。我等着他慢慢说话,喧嚣不知何时尽数隐退。
长长的一年,飞快地过去,我的平淡幽暗的日子,只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斑斓。
陌上花钿,我们中了机缘的毒。他说。
陌上花钿就是我,一个现代版本的秦罗敷,已经无意招惹爱情,却在不知不觉间,中了机缘的毒。
我怀着自命成熟的忧伤,断定一个曾经宣誓效忠婚姻的女人,已经不配有什么爱情未来,何况,他还是个比我小5岁男人,我所有的人生规范都不支持我们相爱。我希望他不是认真的,一连几天换别的名字在他身边沉默,只听见他一声一声唤。陌上花钿,你在吗你在吗?你是不是躲起来哀哀地哭……好像真的看见了我的眼泪,正绵密地流进键盘的缝隙里。
我来看你吧,你瞧我们多么近啊,一衣带水,一苇可航……
这样的话不记得他说了多少遍,总是被我借口工作忙拒绝。或者我会说,不,不行,你再坚持我就消失,换了手机号码,从此不再上网!
我扬言消失的时候一定冷酷之极。他喝醉了,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吼,我想你!陌上花钿,我想你!……即或是借着酒意,亦不敢说陌上花钿我爱你,因为我从来都不准,从来都以消失相威胁。
终于,在他说N+1遍“一苇可航”时,我点头同意了。这个和我一道中了机缘的毒的人,要来了。而我清楚,我们机缘的末日,也终于无可避免。
两天后,是没有任何相见的惊奇,我不敢说什么,只是一遍一遍关心他走了200公里路的脚,是否疼得厉害。还好,还好,他一遍一遍回答,同样不敢说什么,仿佛怕哪一句话冒昧了,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。疲倦和疼痛令他偶尔皱眉,眼睛里溢出的却全都是笑。
有一种抱住他的冲动,撞痛了我的心。我是有夫之妇啊,我还给得起面前这个少年未来吗?如果抱住他,我有什么颜面面对一贯推崇的那些道德法则?究竟应该按照爱情还是道德的牌理出牌?
大口喝茶,不敢再看他的眼睛。终于,我的心和口,被放在了不同的世界。我说,这几天忙得厉害,不能陪你了,你要是脚不疼了,自己去西湖玩好吗?
好啊,明天就不疼了,我先去柳浪闻莺!小的时候老爸最喜欢说柳浪闻莺的好呢。
我不知道有没有谁,也曾经像我,这样被欢天喜地之中的一缕失望刺痛。
来到陌上花钿的杭州,等待他的还是走路。走过柳浪闻莺,走过曲院风荷,走过苏堤白堤断桥。接下来的另一个两天,我只在吃晚饭的时候出现,一如往时的任何一场应酬。
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,听我说工作。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,没有半句是他渴望听到的。但他那么安静。
后来他轻声说,你这么忙,那我明天回去了?
哦。我说。
他的脚步已经如常,可是每踏一下地,我的心就揪着痛。
脚步在酒店门口停住,我上去了?还是那么轻声。
好吧,明天不送你了,坐大巴回去啊。大剌剌回应他,然后我转身,离开。
街灯照亮了我的脸,在轻盈转身的瞬间,所有的表情统统被泪水漫漶,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回头。他一定还站在原地。
喂!
他这两天说话极少,什么时候嘶哑了嗓子,我不知道。
你不回一下头吗?你这个狠心的女人!
我站住了,然而,命运仿佛在我的头上楔了根巨大的钉子,让我不能回头。我张口结舌,头痛欲裂,摇摇欲坠。
但是我始终坚持着,我认为这是在战胜自己,我认为一切的冰冷和狠心都是要使我和他避免日后更大的伤害。
多年以后,偶尔看见他的文章,隐隐地写:……夜里,我在你的城市凝视窗外,街灯迷离,恍如隔世。如果你转身,或者哪怕回头看我一眼,一切可能就不同了……
这时候我成了单身女人,婚姻中的另一方,已经率先背弃了誓言;这时候姐弟恋开始流行;这时候的他,已经有了婚誓,有了女儿,以及来自家庭的内伤。
错了,彼时的我决定错了,此时的我位置又错了。倘若场景重复,站在原地的变成我,转身离开的换了他,纵使他回首,我还能承受得起回首的那一望么?从上海到杭州的路,又走了一遍,还是在菊花白的雨天,还是轻轻抚摩每一个里程碑。他写:……那时的两个人都那么年轻,那么容易早早做出决绝的判断……我终于知道,除却感情,命运给我们的距离,不是那么一苇可航。